查看原文
其他

在时光的另一端 | 写于平如爷爷离开后的一年

阴牧云 小阅读Random 2021-05-07

作者/《平如美棠》编辑阴牧云


2020年4月4日,饶平如爷爷在上海离世。4月5日我去了设在爷爷家中的灵堂拜祭,在他灵前上香祝祷。那间屋子中很多熟悉的家具为灵堂之用而挪了位置,人们在屋里走来走去、低声交谈,爷爷的家好像变得陌生。那张空的沙发,以前爷爷总是坐在那里和我聊天;他在那架琴上给探望他的人们弹过琴;他从书桌子上细心挑选笔,低头认真写下每一个字。到处仍是爷爷的痕迹,只要有他在,这房子总是热闹和欢乐的。想到这一切的一切,我的眼睛模糊了,看不清周围。


我是在2013年4月认识饶平如爷爷的,之后成为《平如美棠》这本书的编辑。当爷爷离世后,无数读者以自己的方式哀悼和纪念他,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认识爷爷后的七年间,我和他之间有过无数交谈,听到的很多故事在《平如美棠》中都有提到,还有些故事爷爷打算放进待出版的第二本书里。若说《平如美棠》是为了纪念美棠而画,那这第二本书更多就是围绕爷爷自己来讲了。



故事就从爷爷少年时在江西南昌的生活开始。


一个夏日清晨,他把竹床置于上厅的天井中,躺在上面仰望白云在晴空中不停翻腾起伏,有时像羊,有时似像牛,变幻无穷,那儿童的幻想也随着云彩的翻滚而变化。他记得父亲忽然也来到厅前,立在一旁并随兴吟诵一句“夏云多奇峰”。



到小学六年级时美术老师教水彩画,让学生们用笔饱蘸淡蓝色水彩,往画面上端一笔抹去,然后再把画纸竖起来任由水彩自然流淌下来,这样就形成了均匀的夜空之色。随后爷爷又在画面上添画了个月亮。他父亲在廊檐下看到此画后说:“可题‘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爷爷于是提笔照办。


爷爷记得他母亲有一本《护生画集》,丰子恺先生作画、弘一大师题字。他小时候喜欢看图画书,也喜欢摹画。摹画时用的是一种“竹纸”,很薄、易破碎,又不易吸收水分,并不适合用来写字画画,但非常透,摹画时看纸下的线条非常清晰。那时爷爷常在晚上煤油灯下摹画小说书中的绣像人物,《护生画集》也是他喜欢摹画的范本。


在爷爷的记忆中,少年时代南城普通人家的生活是那样真切、细微,从容而有静气。往昔早就化为云烟,但其中的珍贵之物也已融入了血脉、精神和笔墨之中。九十多岁的爷爷眼力越来越差、耳朵常听不清别人讲话,但他写字和画画时仍旧落笔平稳。能在纸上绘出亲人面容、刻画过去一幕幕生活场景,一定令他内心倍感欣慰。



好多往事,隔了漫长时光,别人或许都忘了,但爷爷却还记得。他说过:“关于过去,那些画面都在我脑海中。”他有力量让人透过自己的眼睛再看到过去。他的记忆方式是一帧一帧的,每一帧都带着明亮的颜色和日常喧闹之声,又因为画画者内心有种温柔有力的东西,令时光彼端那个世界也显得光洁天真、秩序井然。


爷爷说有一年夏天时南昌兴起了露天电影,只能在晚间放映,一般连放两场。有人将白色幕布张挂在室外,幕前放些长板凳,放映机设置在后面。母亲对露天电影很感兴趣,于是带上爷爷和他的三弟坐黄包车前往,地点在叫“洗马池”的地方,放映的片子爷爷也记得清楚,是《杨乃武和小白菜》。大约下午五六点钟模样,他随母亲走进园子刚要落座,忽听得人们惊呼“起火”,那时的房屋多为砖木结构,过去又常发生火灾,母亲担心家中出事便赶紧回去了。回到家后其实什么事也没有,九十多岁的爷爷像个孩子般万分遗憾地说“可惜我的露天电影就没看成”——神情一如他是在昨天错过了那场电影。



爷爷对往昔大家庭逢年过节的喜乐津津乐道,可记忆中最难忘的却是那席散后众宾客辞别的情景。一大群人聚在外婆家大门处,准备喊车子各自回家。黄包车夫已蜂拥而至,口中纷纷急喊“去哪里?去哪里?”年轻后辈早在手上持一叠兑换好的零票子,将每位宾客的住址告知拉车者,略一还价便把车资先付好,然后招呼宾客上车,由车夫拉车而去。那时的南昌没有路灯,照明全靠自家点燃的大灯笼,黄包车座下两侧则各点一盏小煤油灯以资照明。少年时的爷爷记得那人多车多,呼声此起彼落,灯火辉映,简直要沸反盈天了!车子就这么一路驰去,依次经过石头街、天灯下、筷子巷等街巷……



每次去爷爷家探望时我总能见到那只名为“阿咪”的猫,爷爷的三子(我叫他“三伯”)一直笑说那猫的地位远远在他之上。爷爷喜欢猫,说自家小时候也养过同样一只黄白相间的猫,一到晚上就跳上爷爷和他三弟的床,趴到被窝中间的凹陷处。两个孩子都不动弹,让猫安稳地睡在中间。大概有二三年样子,忽然有一天,猫不知何故死掉,被放在一个平时放饭锅的草窝里拿出去。在草窝被拿走之前爷爷心痛地又瞥了一眼,只看见它露出的一只耳朵……孩子看到自己的宠物死去,多么难过,爷爷说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死亡的悲哀。



爷爷的五舅很年轻就去世了,他对五舅一无所知,只在外婆家见过五舅母。她身材修长,脸上带黝暗之色,穿一件棕黄色的旧旗袍,手中老是夹着一支香烟。喊她“五舅母”时只略作反应,面无笑容,也从来没有跟爷爷说过一句话。少时的爷爷隐隐能理解她的苦痛:早年丧夫,又无子女,看见别人母子亲昵,联想到自己孤苦伶仃又能是什么心情呢?生命的悲哀有时静寂无声,不留意间便默默流走。爷爷没忘记这个未说过话的五舅母,九十多岁时凭儿时的印象给她画了一张像。


爷爷对我说过:这些往事,一旦从人的记忆里迷失,就再也无处寻踪了。于是他最终提起笔,通过轶事和生活里的细小时刻讲述了那时的生活,他或许是在提醒人们——我们都记得我们的过去,那些让我们难忘的时刻。



在《平如美棠》中,爷爷记下了初见美棠的一刻:“再一眼望去,恰见一位面容姣好、年约二十的小姐在窗前借点天光揽镜自照,左手则拿了支口红在专心涂抹——她没有看到我,我心知是她,这便是我初见美棠之第一印象。”只是这透过窗偷偷望去的一眼,从此,这位年轻军官的生命轨迹在一九四六年的春天彻底改变,之前他不怕死、不惧远行,也不曾忧虑悠长岁月,之后却从未如此真切地思虑起将来。



在爷爷这第二本书中仍可见一个明显的分界处,一是遇到美棠之前,一是遇到美棠之后。而有了美棠以后似乎就总是欢欣,两个人一道,即使碰到难事也能度过。翻阅爷爷的的手稿,看到他们不得已分别的情形时我想起爷爷曾说过的话:“画到悲伤痛苦的时候,我恨不得赶紧把它们画完。


那一天的天气很好,爷爷正在做他日常的工作,修改文稿、设计版面,一切平静如常,直到下午五点时收到“通知书”。因为震惊和痛苦,爷爷听不全宣读文件的声音,只断断续续听见“饶平如”“送劳动教养”几个词语。随后他连整理东西的时间都没有就被人带到单位大门口,坐上一辆早等在那里的空着的三轮车上。上海市劳动教养所坐落在闸北区的横浜桥,尚有一段路程要走。坐在三轮车上,眼中只见一连串模模糊糊的楼宇、行人、车辆飘然而过……突然,所有的复杂情绪好像再也无法兼容在心中了,就像一只爆炸的气球,爷爷“嘭”地一声痛哭起来。


两天后的一大早,天尚未大亮,所有人员被喊起床,在院内按小组排好队。这时大门外已开来了几十辆公共汽车,车窗全部封闭着。人员由管理人员带领鱼贯而出,可见车上有一人持枪而立,上车处两侧亦有人持枪把守。汽车后门打开,人员挨个儿上车。上满后,车门关闭,开车前行。随后是第二辆车、第三辆车……人员全部上车毕,汽车队伍便一直向上海北火车站驶去。这一刻爷爷绝望地看着正在离他远去的一切,他脑中想的是:“这时的美棠还在熟睡中吧。”


这是能把普通人生活一击而碎的沉重打击,美棠也只来得及把行李送到劳教所,甚至无法送别。爷爷后来说:“当时像我们这样的家庭为数不少,美棠和我眼看身边的人妻离子散、亲人反目,但我们没有起过一丝放弃的念头。”


爷爷在安徽,美棠在上海。60年代自然灾害中很多物资都买不到,买糖、买饼干都要凭票。饶家五个孩子,加上美棠和岳母七个人,美棠把七个人的糖票、饼干票集中起来买了大概一斤糖的样子,还有些饼干。然后她把孩子都喊过来,大孩子九岁,最小的女儿只有三岁,美棠说:“你们爸爸在外面很辛苦,要寄给爸爸吃,你们每一个人尝一粒,好不好?”五个孩子一致点头同意。多年后爷爷一字一顿地说:“就是我在困难的时候,我吃的糖是全家给我的糖。当时孩子没有吃的,都给我吃。


爷爷觉得是欠了美棠的,那份情意他知道有多重,无论如何是没法还清了。美棠离世后,爷爷若不是提笔画下他们的往昔,这份爱与愧疚又何以排遣?



当爷爷第一次得到回家探亲的机会时,已是一九六〇年的初冬。请探亲假返沪获准,他心中万分欢喜。踏上归家路途,一路上本来只是些平常经历,但因为讲故事的人的心情,每个细小情节听起来竟都一波三折。


第一天,爷爷自临淮岗出发,步行五十里,先到正阳关歇脚。这五十里都是山路,有时穿过山崖,路边即是深谷,且有流水潺潺,虽说是荒山旷野,但愉快的心情根本难以用笔描述。下午五时左右爷爷已达目的地,择一个简易小旅馆住下,在堂屋中唯一的一张正方形木桌边坐下并叫了一碗炒米片(似上海的年糕),里面还有几根青菜。吃毕,进入客房,乃是一间约十二平米的小房间,墙壁刷得雪白,看来颇为洁净。靠墙壁有一个长方木质条桌,其上有两个红色壳子的热水瓶。那时的服务员不同于现在,泡热水也须客人自己动手。略微清洁了一下之后爷爷倒头入睡。


第二天,由于正阳关没有公交车直通六安,爷爷又步行三十里至一小村庄(忘其名矣)买至六安之车票。到了该村等车,车子迟迟不至,同行者约有五六个旅客,左等右等,直到下午四五点钟光景,一丝斜阳照射大地,一辆破旧客车终于摇摇晃晃地来到了。大家蜂拥而上,颠颠簸簸,于傍晚到达六安。爷爷进六安站先买票,车是第二天的。他不敢离开去找旅馆,干脆就在六安的购票厅中倚墙而坐,似睡非睡,挨过一夜。


第三天,爷爷乘公交车至合肥,那辆车较为光洁,同行的旅客衣着、谈吐皆与昨天不同,毕竟是城里人了。抵达合肥车站后,他先买到上海的车票,也是次日发车。车站外面有一个较宽广的场地,各种小贩摊子星罗棋布,花样甚多。爷爷拣便宜而实惠的点心充饥后,东游西荡略微走一会儿,仍回到合肥站的售票大厅,找个长凳,似卧非卧,再度过一晚。


第四天,爷爷由合肥乘火车到上海,从火车站挑着担步行回到新永安路十八号的家中。


——这是漫长的、一点点向着家的旅程,其间每个细节虽隔了时光却仍清晰如初,每向家近一步都有幸运和雀跃。爷爷后来说:“一到家,恍如一梦。其实人的一生又何尝不是梦?回头一望都是很短暂的时间。



爷爷在安徽劳改的生活中有两个令我难忘的细节,在《平如美棠》中都有讲述。


一是爷爷在自己的蚊帐里面拿一个纸板,在上面画上琴键,手按在键上装作是在弹奏。你听不到音乐,他也听不到,但这个旋律就在他的脑海中。



二是爷爷在治理淮河期间主动要求去做推车倒土的活。他写信告知美棠寄一本英语会话书来,收到书后用道林纸裁出长约十公分、宽约六公分的纸条,再将课文一句一句抄上去加以编号。纸条面积有限,句子短点的可写十多句,长点的只能写五六句而已。全书抄毕,一共四百一十八个号码。


我按照爷爷的描述想象着:那工地上人山人海,推土的车辆从各个方向涌向土坝,平土的、拉坡的、打夯的,各司其职。各队宣传者则在本队车辆的要道口设立宣传站,有的用高音喇叭对着路过的推车者大声疾呼:“满装快跑呀!”有的则高举早已写好的大字标语牌“大干快上”不停挥动(那家伙长宽都有一米多,煞是醒目),而且口中大喊:“加油!加油!”由大队主办的广播站则不时播出:“某某中队某某某,精神抖擞,奋勇当先,满装快跑,目前已经推土多少多少方上坝啦,大家加油呀……”在这样滚滚的人流中,有一个人也在卖力干活,只是排队推车上坝之时,以及个人刨土装车兴之所至时会摘下帽子,取出一张纸条来默诵一下。



爷爷说,像这样一天积攒下来,读书的时间也不少,每天能背熟半张纸条(即一个号码)。爷爷在劳动的七八年中周而复始地背诵着,总计已过三道。只有在队里搞大型运动时爷爷才暂停背书,运动一过去便又“故态复萌,重操旧业”。


那样的境遇中,学英文岂非无用?对此爷爷只是说,“脑子若不给它点事情做做,真是浪费了光阴。”他还说,中国古人有一种读书方法称为“暗诵”,方法是先把文章读熟到可以背诵之,之后随便在什么地方皆可心中品味欣赏,不需灯光亦可读书。此事自有至乐,令他的心灵飞越千山万水,仿佛到了欧罗巴洲的英国伦敦或其他城市,在餐馆、邮局、火车站、轮船码头、图书馆、珠宝店、大街上、普通人家的客厅里倾听人们的对话……爷爷也因此感觉到往日的生活从未与自己隔绝。


爷爷还在他的第二本书中讲到,他劳改的花凉亭地处山区有许多山头,当时政府计划在“南山头”和“北山头”间筑一条高八十公尺的大坝,使之形成一个水库,用来发电,称为“花凉亭水库”工程。根据建筑方案,大坝全用泥土筑成。先在计划中的大坝基底地面两边各划一条长长的白线,称为“经始线”。然后将泥土倒在这两条白线中间,平平地铺满约二十公分后,用人力砸实之;再铺一层,再砸一层。如此层层加高,且须逐渐收缩,使大坝的两面形成约四十五度的斜坡。



爷爷说,多少年后想起这座大坝时他仍感到自豪。爷爷虽然不是建筑工程师,但曾经推车把生平推的第一车泥土倒在这两根白色经始线之内的地面上;又曾在这个大坝筑到八十公尺高度时,在上面夯实过它的最高层;而当大坝最终合龙时,他还作为写稿员独自一人站在顶端,俯视那一幕水势奔腾、翻涌而上的盛大景象。



他最终在离家和失意的日子里找回了内心的平静。



爷爷活着时相信万物有灵,他觉得各种自然物中无不藏着神性,而他笔下的各种画面,仿佛都怀着唤醒往事的力量。当爷爷讲述这些过去了的故事时,当他提笔把这些场面呈现在画中时,真是让人内心悸动。你只要看过爷爷画的初见美棠,就会知道那是爱情的样子。你看到那个坐在帐内弹着无弦琴的人,就会知道不管什么样的际遇,人身上有些东西不可能被夺走。你看爷爷画的大坝和劳作,就会知道生命的全部除了它经历的每一个瞬间外什么都不是,生命的饱满和充实乃是不可度量的生命体验。


爷爷的孙女后来讲给我听,说爷爷手边有一本早些年的记账簿,是他应美棠要求,为量入而出、开销能够心中有数而设。在账簿的最后一页上,爷爷写道:“现在阿咪(猫)病危,想来也难以保全,心绪不佳,就此停止此项工作。”于是他随着心里所感,在这些句子后留下那个结束的日期,便不再勉强记录下去。


在爷爷这未写完的第二本书中,他曾怀着温暖而单纯的心情尽力留下往事的样子。他未及讲完整个故事,但任何一个故事的弧度都取决于其中那些有意义的时刻——爷爷已经留下了这些时刻。


而如今,他走过九十九年的时光,自己也进入到那些珍贵的记忆中去了。



《平如美棠》精装版以及

饶爷爷第二本书

《平如的本子——我这一辈子》(暂命名)

今年将陆续上市

真希望饶爷爷能看见……


   阅读更多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